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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悬着一盏灯笼随风乱晃,门环上穿着根铁链子,握在他手中。他是贺氏院子跑腿的小厮,因着是后来才去的嘉禾院,旁的下人都排挤他,只能做这些苦哈哈的差事。远远地,瞧见一行三人来了,他忙丢掉被褥,起身行礼:“见过七姑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景翎很早便教过她。
想到景翎,她抿了抿柔嫩的唇瓣,说来也可笑,她口口声声不用景翎管了,可今日用的这些法子,竟无一不是从他那处学来的。
“姑娘,这才初春,夜里冷着呢。”糖糕小心翼翼的劝道:“人既然在府里,姑娘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姑娘,金瓜子只有这么多了。”糖果捧着黑漆的坛子,将里头的一小捧金瓜子尽数倒在了桌上,看向她:“要不然,等明日天亮了奴婢去二夫人那处取吧?
左右,姑娘要去菩提寺,要用金子也寻常。”
纪妍闻言,唇角微微挑了挑,凤眸之中满是可笑与讥讽。
娘给她留下的嫁妆,可不只有几库房的死物,还有二十几家铺子,日日都在盈利。
这其中,以南门朱雀大街和东市子大街的两家大当铺生意尤胜,每日生意如火如荼,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她自落地,便不曾为钱财犯过愁,逛集市自来是想买什么便买什么,赏赐下人也都是一把一把的金瓜子,帝京城内许多店家都暗地里称她为“散财童女”。
贺氏在钱财上是不曾苛待过她的。
眼下想来,都是她的银子,贺氏不过是拿她的钱财充大方罢了,又何必小气?
贺氏掌管着她娘留给她的那些铺子,同她的两女一儿四人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她的。
若是换成她是贺氏,她也会对自己好的,装模作样便能换得无数钱财,谁会不愿意装?
怪只怪她这些年眼盲心瞎,叫贺氏这母子四人哄的团团转。
如今,她要用钱财,竟还须得同贺氏开口,贺氏可真会反客为主。
这些年,她要用金银,贺氏虽从未回绝过,却也在其中得了她不少感激与爱戴。
想起过往,她恨不能即刻便夺了贺氏的掌家之权,好叫他们母子四人再捞不到半分好处。
“姑娘,不如奴婢先去看看是哪个小厮吧?”糖糕提议。
两个婢女都忧心忡忡的望着她。
“好。”纪妍点头了。
糖糕打着气死风灯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哈着寒气回来了。
“如何?”纪妍望着她问。
“是一个叫康子的,他有个妹妹,在咱们院子做洒扫,我已经同他说了。”糖糕哈着手回。
这一趟算是没有白跑。
“走。”纪妍没有丝毫犹豫。
*
客院门前,身材瘦小的小厮康子裹着被褥,蜷缩在门边,冻的瑟瑟发抖。
头顶上悬着一盏灯笼随风乱晃,门环上穿着根铁链子,握在他手中。
他是贺氏院子跑腿的小厮,因着是后来才去的嘉禾院,旁的下人都排挤他,只能做这些苦哈哈的差事。
远远地,瞧见一行三人来了,他忙丢掉被褥,起身行礼:“见过七姑娘。”
纪妍微微颔首。
“开门吧。”糖糕吩咐。
“是。”康子扯开了铁链子,推开了门。
妹妹在鹿鸣院,他不能得罪七姑娘。
再说,里面那一位也不见得能说出什么来。
糖果在门口守着,纪妍带着糖糕进了客院。
廊下,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勉强照亮四周。
午夜静悄悄的,屋子里一片黑暗,毫无声息。
纪妍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这是不是贺氏给她设的圈套。
“姑娘,你在这处等着,奴婢去瞧瞧。”糖糕举起手中的气死风灯,行到门前,小声询问:“有人吗?”
她静等了片刻,并无人回应。
“我推门进来了。”她打了声招呼,手中使力,门“吱呀”一声开了。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们,不,不死……”
屋里传出惊恐的叫声,半夜听来,尤为惊悚。
糖糕吃了一惊,连退数步。
纪妍却越过她,欲进门去。
“姑娘,等奴婢先进去。”糖糕知道自家姑娘的性子,劝是劝不住的了,绝不能叫姑娘以身犯险。
纪妍站住脚,安静的等在原地。
糖糕将手中的气死风灯远远的打在前面照亮,壮着胆子进门,点燃了屋里桌上大烛台的蜡烛。
“嘿嘿嘿……”
墙角处,怪异的笑声传来。
两人齐齐望向那处。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墙角,正朝她们咧嘴笑着,脸上的污垢叫人瞧不清她的长相,若不是胸口微微鼓起,甚至分不清她是男是女。
“嘿嘿嘿……死了……都死了……”
她又一次笑了,缺了一颗门牙,使得她说话也不甚清晰。
纪妍端详了她片刻,抬步朝她行了过去。
“姑娘,别去,这是个疯子,会伤人的!”糖糕也下意识护在纪妍跟前,警惕的望着那个疯妇。
“无妨。”纪妍推开她,缓步行了过去。
这处只有一人,想来,这是娘身边留下来的唯一证人了。
贺氏如此谨慎,她不信这妇人是真的疯了。
“别杀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不要杀……不……不……”
那疯妇害怕极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眼泪将面上的灰尘冲出两道浅浅的沟壑,看着可怖又可怜。
“你别怕,你认得我吗?”纪妍蹲下身看她:“我是白月的女儿,我叫纪妍。”
“别……别过来……”
那疯妇两手半挡在面前,一脸惊恐。
“你是我娘的贴身婢女对不对?你能告诉我娘当初到底是怎么死的吗?”纪妍又问。
“不死……不能死……不死,不死……”那疯妇更害怕,拼命往墙角缩。
“我想知道我娘的死因,你能告诉我吗……”纪妍又问了一句,漆黑的眸子中满是失望,这妇人看着不像是装疯卖傻,如此,到手的线索却又断了,这该从何查起?
她心中又焦急又无措,不禁落下泪来。
“姑娘,走吧。”糖糕不忍心,上前扶起她,也跟着抹了一把眼泪。
纪妍不甘的回头瞧了瞧,叫糖糕扶着,正要踏出门槛去。
“姑娘……”
便在此时,身后那疯妇忽然口齿清晰的唤了一声。
纪妍猛地转过小脑袋,心中一阵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回去,蹲到那妇人跟前,小脸上满是急切与忐忑,小嗓音都有些颤抖了:“你,你是装的对不对?”
那妇人不说话,只用一双略微浑浊的眼打量着她。
纪妍眸中藏着急切,却蹲着不敢动,也不敢再开口询问,生怕再吓着她,到时候什么也问不出。
打量了半晌,那妇人才再次开口:“姑娘可否给我看看后背?”
“大胆!”糖果下意识的呵斥。
纪妍推开糖果,问那妇人:“你是想看我后背的痣吗?”
那颗痣,其实并不算是在背上。
而是在她的后脖颈之下,脊柱骨的最上端正中央,是一颗朱砂痣。
这痣她生下来便有,这些年随着她长大而慢慢长大了些。
“夫人不缺银子,当时院子里便一直养着四个稳婆。”青萝擦着眼泪:“事出突然,我们抬着夫人回家,夫人血也流了一路,腹痛难耐。稳婆们便张罗着,给夫人喂了补气力的汤药,只用不下去没一刻钟,孩子便出来了,小猫似的,哭声都极小。还没来得及担忧孩子,稳婆们便都慌了,说夫人血崩不止……”...
妇人没有说话,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纪妍转过身,示意糖糕。
糖糕上前,解开她领口的一粒盘扣,将后领翻了下去。
烛火轻晃,纪妍莹白剔透的肌肤上,那红豆一般的朱砂痣惹眼的紧。
“是姑娘……”那妇人腿一软,跪了下来,眼泪止不住的滚滚而下:“姑娘,奴婢等了您十四年啊……夫人她……死不瞑目啊……”
她大张着嘴,嚎啕大哭,似有撕心裂肺的痛,要将这十数年的委屈与当年的冤屈一道宣泄出来。
纪妍转过身,任由糖糕替她理好衣裳,她抿着唇无声的掉泪。
瞧这婢女的境况,这些年她一定吃尽了苦头,怪她没能早日察觉贺氏的真面目,护不住娘留下的人,却反而认贼作母。
“您别哭了,快些同姑娘说一说当年的事吧。”糖糕蹲下身劝那妇人道:“姑娘是悄悄来的,不能耽搁太久,以免被察觉了。”
妇人忧心纪妍,即刻便忍着心痛,擦了眼泪,将当初之事说了出来。
这妇人就是纪妍亲娘白月的贴身婢女,名唤青萝。
与她一起伺候白月的还有一个婢女,名唤青蔓。
她们二人,都是白家当初精挑细选来伺候白月的,两人从小跟着白月长大。
青蔓粗通医术,青萝精通人情往来。
白月自幼在蜜罐中长大,心地淳善,了无心机。
当初,靖安侯府为着替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当今天子筹谋,做主让纪诚娶了白月,这才与白家联了姻。
白家原本是不愿意的。
奈何纪诚相貌实在出众,白月对他一见钟情,家里头疼爱她,不忍逆着她的意思,也思量着多些陪嫁,她嫁进门也应当不会受委屈的,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起初一年多还好,白月也顺利的产下了嫡子,便是纪妍的亲哥哥纪瑾。
后来,便总听闻纪诚与贺氏牵扯不清之事,白月总是郁郁寡欢。
再后来,她怀上了纪妍,也肯听下人劝,愿意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那日中秋,纪诚一整日都不曾回家,到了晚上,他贴身的小厮却回来了,到白月跟前说,纪诚在集市上等她一道去瞧花灯。
白月原本心灰意冷,已然预备睡下了,听了小厮所言,便信了,欣喜的出门赴约。
“等到了集市,不曾走多远,便瞧见二老爷牵着两个女儿,贺氏抱着儿子,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青萝说着,又忍不住掉眼泪:“奴婢还瞧见那贺氏特意朝着夫人笑了笑,夫人当时便呆住了。
他们才走过去,夫人脸上便没了血色,蹲下身说腹痛,我们忙招呼人一道将夫人抬回了靖安侯府。”
“可寻了稳婆?”纪妍询问。
“夫人不缺银子,当时院子里便一直养着四个稳婆。”青萝擦着眼泪:“事出突然,我们抬着夫人回家,夫人血也流了一路,腹痛难耐。
稳婆们便张罗着,给夫人喂了补气力的汤药,只用不下去没一刻钟,孩子便出来了,小猫似的,哭声都极小。
还没来得及担忧孩子,稳婆们便都慌了,说夫人血崩不止……”
青萝说到此处,再次泣不成声。
“当时可曾请大夫查验过?”纪妍追问。
“有,但那个大夫,应当也是贺氏的人,说夫人是产后大红,束手无策。”青萝啜泣道:“青蔓早给夫人把了脉,她是个急性子,当即便反驳说夫人吃的汤药里有活血之药,闹着要验。”
“后来呢?”纪妍往前一步,凤眸之中满是急切。
“后来,二老爷便回来了。”青萝回忆着道:“老夫人同大夫人也到来了。
二老爷二话不说,便让奴婢们都先出去,老夫人叮嘱我们就在院子里,她先收拾二老爷,回头有话要问奴婢们。
可到了院子里,便有人来说白家来人了,奴婢同青蔓如同等到了救星。
可一出院门,奴婢二人便挨了闷棍,醒来时,已然在上水庄了,奴婢除了头上有伤,旁的无碍。
青蔓她却被毒哑了……”
“青蔓她人在何处?”纪妍绵软纤细的小手死死攥紧。
“她……”青萝一直不停的流泪:“贺氏将奴婢二人分别给了两户庄子上的人家。
说的好听是嫁,其实就是看管起来,日夜有人看着,还要替他们干活,且他们对奴婢们动辄打骂。
青蔓她是个宁折不弯的,没几日便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
只余下奴婢苟且偷生,想着将真相告知少爷同姑娘……”
“哥哥他……知道吗?”纪妍想起哥哥,失落的垂下小脑袋。
她幼时,哥哥偶尔回来,要带她去扬州,她不肯。
她记得,哥哥也曾不许她与贺氏太过亲近,可她压根儿就不听。
后来,哥哥便不大理会她了,一年也难得回来一回。
“少爷不知。”青萝摇头:“第六年,奴婢生下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他们对奴婢的看管才放松了些。
奴婢听闻少爷回了帝京,寻了机会跑出去,想将真相告知少爷,可尚且未到东城门口,便叫他们抓住了……
他们将奴婢好一顿毒打,锁在猪圈内,夜里,奴婢的大女儿悄悄来哭着叫奴婢快逃,说他们在商议要处置了奴婢……
可奴婢当时遍体鳞伤,又饿的半死,哪还有力气逃?
于是便想起了装疯……
可不料……贺氏她……她指使人来试探奴婢,将奴婢的二女儿活生生的掐死在奴婢跟前……”
青萝说到此处,哭倒在地,几欲昏厥:“姑娘……求姑娘替奴婢做主啊……”
“你二女儿?你那婆家也不管吗?”纪妍闻言,大为骇然。
虎毒不食子,这家人也太狠心了吧?
还有,贺氏平日瞧着端庄大方,时常教导她要心怀善意,每当城外有流民难民,贺氏总会施粥分粮——当然,用的是她的银子。
她当真不曾看出来,贺氏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奴婢那二女儿,是个横胎……”青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在奴婢腹中,憋闷的久了,落地便软绵绵的,三岁才会走路,却不会说话……那一家人都视她为累赘,可再如何她也是奴婢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纪妍沉寂了片刻,问她:“青萝,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我祖母同大伯母知道吗?”
话问出来,她心好像也揪起来了一般,黑白分明的双眸紧盯着青萝。
青萝摇了摇头:“那日,老夫人大骂二老爷,甚至动了手,依着当时的情形,老夫人她们是不知的。”
纪妍闻言,心一下便松开了,甚至热泪盈眶,还好,祖母同大伯母待她是真心的。
“青萝,你放心,这一笔一笔,我都会替娘、替你们拿回来的。”纪妍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开口。
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莹润柔嫩的小脸上满是坚毅与果断的气势。
“好,好……”青萝流着泪点头。
“我娘可曾给我留下什么?”纪妍又问她。
青萝想了想道:“此事,便要问宸婕妤了。”
“宸婕妤?”纪妍转眸略略思量:“你是说宸妃?”
宸妃是景翎的母妃。
“可是,殿下说了……”糖糕担忧的望着她。“我不听!”纪妍气恼的捂着耳朵,小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殿下说了姑娘便要听吗?”糖果忍不住了:“殿下那样对咱们姑娘,咱们姑娘凭什么要听?”“你少说几句吧,殿下责罚姑娘的时候,你去替吗?”糖糕瞪了糖果一眼。...
“是,婕妤如今已然身居妃位了。”青萝点头:“夫人与宸妃是至交,当时撑着最后一口气,给宸妃写了一封绝笔信,信上的内容,当只有宸妃知晓。”
“谁送的信?”纪妍问。
“当时,婕妤派来一个贴身的婢女,来护着夫人的,信是那个婢女带回去的。”青萝回道。
“好,我先去了,你且再忍耐些日子,等时机成熟,我会补偿你的。”纪妍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朝着糖糕抬了抬手。
糖糕分了些金瓜子给青萝,青萝想推拒,糖糕又推了回去:“藏好了。”
“谢姑娘,姑娘一切小心。”青萝含泪,跟上去叮嘱。
“你也是。”纪妍又回眸瞧了她一眼,出了屋子。
她心中,思虑繁杂。
娘给宸妃写过绝笔信?
她幼时,常在宸妃跟前,为何从来不曾听宸妃提起过?
景翎知晓此事吗?
是不知晓,还是知晓却不曾告知她?
“给你。”
出了院子,糖糕将余下的金瓜子丢给了康子。
“这是……”康子愣了愣,看着手中的东西,瞪大了眼睛。
“姑娘赏的。”糖糕回。
“谢姑娘,谢姑娘!”康子忙跪下连连磕头,心里头真是欢喜极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姑娘出来会给他这么多金子,府里总传七姑娘出手大方,看来果然如此。
纪妍微微颔首,并未言语,景翎教导她收买人心要恩威并施。
“往后贺氏那里有什么事,你可愿意告知我们姑娘?”糖糕俯视康子问。
康子一愣,听这意思,七姑娘是要与二夫人作对?
这……妹妹在鹿鸣院,七姑娘出手也大方,倒也不是不可。
他没犹豫多大会便道:“小的愿意,不过小的只是嘉禾院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而已,怕探听不了什么要紧的消息。”
“无妨,我用人看的是忠心。”纪妍说着,抬步便要离去。
“姑娘等一等。”康子忙出言:“小的这便有事禀告。”
“何事?”纪妍站住脚,回头脆声问他。
“小的知道四姑娘同五姑娘明日要去宝翠楼买首饰。”康子抬头回道:“预备参加雨水前的探春宴。”
他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他的顶头上司们争抢着护送四姑娘、五姑娘的活计,就为了点碎银子,还是跟着七姑娘好。
纪妍微微颔首,转身去了。
……
东宫。
寅时正刻方过,天色已然大亮,内殿的早春的单瓣荆桃开的极盛,清风带来阵阵鸟鸣,为沉寂的屋宇增添了几分生气。
景翎绾着端正的子午髻,端肃矜贵,拾着白玉石的阶梯而上。
无怠跟在后头。
景翎推门进了书房,取了一沓文书出来。
无怠正在内殿大门处,与一侍卫小声说话。
“何事?”景翎启初唇询问。
他只随意站着,都显姿仪超拔,身上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华,叫人自惭形秽。
“殿下,是七姑娘。”无怠低下头,在心里叹了口气:“姑娘昨儿个试探了贺氏。
贺氏心虚,派人去庄子上将白夫人原本的那个疯婢女接到靖安侯府的客院关着了。
姑娘连夜去问了那婢女,想是问出什么来了,姑娘屋子里的蜡烛亮了一夜。”
景翎沉寂了片刻道:“让风清选个身手好的女下属出来。”
“是。”无怠低头应了。
他猜,殿下面上冷冷清清,心里头实则应当十分在意姑娘吧,这不是生怕姑娘在贺氏手里吃了亏,要选人去保护姑娘吗?
主仆二人出了东宫。
“见过太子殿下。”纪妍远远的行了一礼,几许稚嫩的小脸上满是疏远。
她脸色有些许苍白,凤眸之下隐隐有青黑,显是不曾睡好。
卯时正刻,便要早朝。
景翎几乎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出门,她知道,在门口能等到他。
她悄悄攥紧了手心,抑制住心底的害怕。
左右,她说了不要他教导了,也不进东宫的大门,只来他问几句话便走,他应当不会责罚她吧?
无怠惊的咋舌,姑娘今儿个竟对殿下行礼了,且连“泽昱”哥哥也不唤了。
这是真恼了。
他不由看向自家殿下。
景翎淡扫了纪妍一眼,不曾言语,接过门外随从手中马儿的缰绳前行了几步,冷白手背上那圈结了痂的小牙印极为显眼。
“耽搁殿下片刻,有几句话想问殿下。”纪妍上前,心抑制不住砰砰直跳,抬起清澈澄明的眸想与他对视,却也只敢飞快的看他一眼。
景翎跃身上马,端肃而坐,身姿挺拔,面无表情:“我去上朝。
你先去书房将今日的功课写了,有事回来再说。”
纪妍还未来得及再开口,他便抬手扬鞭,策马而去。
随从们也随即上马,跟了上去。
纪妍抬起蝶戏海棠的团扇扇着被马儿扬起的尘土,跺了跺小脚,恼的小脸都红了。
明明想好了见了他一鼓作气问完,而后便扬长而去的,可偏偏一见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她怎么就被景翎克的死死的呢?
“姑娘,咱们进去吧。”糖糕瞧了瞧四周小声劝:“这处,不仅有不少下人与侍卫,还常有马车、轿子同行人经过,瞧着了不好。”
纪妍赌气似的,重重提起裙摆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姑娘,内殿在那边。”糖糕见她往前殿走,不由出言提醒。
“我不想去做功课。”纪妍噘着粉嫩的唇瓣,小脸上满是不悦。
她是来问话的,不是送自己来做功课的!
“可是,殿下说了……”糖糕担忧的望着她。
“我不听!”纪妍气恼的捂着耳朵,小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了。
“殿下说了姑娘便要听吗?”糖果忍不住了:“殿下那样对咱们姑娘,咱们姑娘凭什么要听?”
“你少说几句吧,殿下责罚姑娘的时候,你去替吗?”糖糕瞪了糖果一眼。
糖果撇了撇唇,也知道糖糕说的有理,不再分辨。
糖糕慢言细语的劝道:“姑娘,奴婢明白您不想要殿下教导,可姑娘还不曾求得陛下点头呢,
陛下没有下旨,姑娘就还得受着殿下的教导,若是不做功课,殿下回来还是要打姑娘的手心的……”
“烦死了!”
纪妍将手中的团扇砸在了地上,加快了步伐,朝着内殿而去。
“纪姑娘来了。”
将近内殿时,周羡如挡在纪她面前,杏眸明亮的望着她,笑着开口。
纪妍心情不好,懒得理会她,径直绕过她往前走。
“纪姑娘何必不理会我?”周羡如跟了上去:“往后,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受教导,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纪姑娘难道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纪妍听的心中烦闷,却依旧不曾言语,只是加快了步伐,举步进了内殿。
“纪姑娘,太子殿下今儿个又给我布置功课了,不如咱们一起写吧,也好做个伴。”周羡如跟了进去,笑的得意。
“好啊。”纪妍推开了书房的门,走进去回身看她,凤眸弯成了小月牙:“那你进来呀。”
她留意到了,周羡如连白玉石阶都不曾敢上,只站在廊檐外,便知书房这样的重地,景翎还未曾准许周羡如进来。
她心中事多,本不想理会周羡如,可这周羡如像只小狗似的追着她咬,那就随便气一气她好了。
周羡如果然生气了,漂亮的杏眸都红了,瞪着她道:“这样的天儿,书房里凉的很,纪姑娘体弱,躲在书房里就不怕着凉吗?”
“凉吗?”纪妍两手左右扶着门,只探出个小脑袋来,凤眸弯弯,一张小脸生动极了:“我看,是周姑娘的眼热。”
“你!”周羡如往前一步,伸手指着她。
纪妍笑着合上了书房的门。
转过身,她面上的笑意瞬间消逝,慢吞吞的走到自个儿的小书案旁,在圈椅上坐下,没精打采的趴在了书案上。
她一点儿也没心思做功课,她只想找景翎问清楚那封绝笔信的事,想起昨夜之事,她小小的叹了口气,陷入了思量。
如此,她微蜷着身子,小脸枕着自己的胳膊,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纪妍自睡梦中惊醒,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看向门口处。
景翎瞧她睡眼惺忪,微微拧眉:“怎的在这处睡?”
“不在这处能在哪。”纪妍转过凤眸,小声嘀咕:“澹蕤院都叫你给旁人了……”
景翎行至她跟前,垂眸望着她:“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不小心睡着了……”纪妍垂眸,卷翘的长睫轻颤,哪里有胆子敢再说一遍?
春日,自是满园的生机与满枝的繁华,东宫的园子,遍地奇花异草,行走在其中,更犹如游览在画中一般。纪妍却对这上好的景致熟视无睹,一路去了园内的莲池。池边有一个五角凉亭,她从前心中烦闷时,常在这处喂莲池内五彩斑斓的锦鲤。...
“去取账本来。”景翎扫了她一眼,走向书案。
“你知道我娘给宸妃娘娘留下了一封绝笔信吗?”纪妍站起身,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毫不转圜的开口问。
景翎回眸望了她一眼,撩袍在书案前落座,取过一册公文展开,才淡淡回她:“先将今日的账目盘清了,再说旁的。”
纪妍望着他,凤眸蒙上了一层雾气,眼尾泛红,粉嫩的唇瓣抿的紧紧的。
三天两头的盘账,盘账,盘了这么多年!
那都是东宫之前的旧账本了,盘来何用?
再说了,她今儿个没心思盘!
她僵在那处一动不动,景翎也不理会她,只自顾自的批阅公文。
“过来磨墨。”过了片刻,景翎开口。
纪妍僵了一会儿,慢吞吞的走过去,拿起了墨条。
磨好墨之后,她自个儿去捧了一摞账本,搁在了自己的小书案上,又取来了算盘、账目纸,摆好了了笔墨,坐下来静心盘算起来。
她倒有心反抗景翎,可瞧见他书案上那把檀木戒尺,她这心里头便犯怵。
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便先妥协了,待她盘好账目,问清楚娘的事情,再想法子进宫去求陛下,往后就再也不用受景翎的管教了。
书房静谧,除了纪妍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便只余下书册偶尔翻动之声。
两人在各自的书案前各忙各的,直至无怠敲门:“殿下,该用午膳了。”
“嗯。”景翎应了一声,搁下手中紫毫。
纪妍手中动作微微顿了顿,这么快,都已经午时了吗?
随后,她又继续忙碌起来,左手在算盘上快速拨动,右手提笔,不时在账目纸上书写几下。
这么多年练下来,对于盘账一事,她已然十分娴熟了。
无怠推开了门。
无荒带着一众婢女,各个手捧黑漆雕金缠丝纹的托盘,其上托着各色佳肴鱼贯而入,依次将盘盏摆在楠木镂如意格的八仙桌上,随后有条不紊的退出。
只留无怠一人伺候。
大渊皇帝午膳份额为一百零八道菜式,太子份额是皇帝的半数,为五十四道。
不过,景翎不愿铺张,除非东宫有客,否则,寻常之时,他午膳、晚膳也不过都是二十来道菜式。
他起身净手,到八仙桌边坐下,唤纪妍:“来用膳。”
“我不饿。”纪妍拨着算盘,回了一句。
她心里有事,确实不饿。
就算饿,也不想同景翎一道用膳。
同他用膳,不仅规矩大,还要被逼着吃各种不爱吃的绿蔬。
从前,她还是愿意吃的,因为她觉得,那是景翎疼爱她,为她的身子着想。
但从周羡如来了之后,她便察觉景翎对她压根儿不是她想到那样,所以,她不会再乖乖听景翎的话了。
这会儿,她只想快快盘完账,问了想问的事,早点回家去。
“过来。”景翎稍稍拔高了声音。
纪妍只好放下手中的紫豪笔,起身净手,去八仙桌边坐下,全程不曾抬眸瞧景翎。
她只捧起自个儿面前的青釉碗,提起牙白色的玉筷,挑起碗里色泽悦目的青粳米饭,放进口中,抿唇细嚼。
她不曾瞧桌上那些菜式,打算快快的将这半碗青粳米饭用完便搁碗。
景翎扫了她一眼,取过她面前的小青釉盘,挑着给她布菜。
纪妍停住玉筷,看着那小盘里一点一点多起来的菠菜、莴苣、莲藕、茭白……小脸跟着一点一点的皱了起来。
在景翎手中的玉筷伸向那盘凉瓜焖羊肉时,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要!我不要吃凉瓜……”
什么凉瓜,还不如叫苦瓜,苦的要死!
就是因为有这个凉瓜,她连羊肉都可以放弃不吃的!
景翎并不理她,凉瓜还是入了小盘。
“用了。”他将小盘放在她跟前,端起自己的碗来。
纪妍搁下玉筷,垂着凤眸,噘着小嘴,莹润的小脸上有了几分倔强,无声的反抗。
“嘚。”
景翎手中的碗搁在桌上,声音有些重。
纪妍一惊,惊惧的抬眸看他,却见他取了小碗,捏着汤匙,慢条斯理的盛山药人参乌鸡汤。
纪妍垂眸,委屈的落下泪来。
“眼泪擦掉。”景翎望着她,将半碗乌鸡汤也搁在她跟前。
纪妍结接过无怠递来的帕子,擦着眼泪却忍不住啜泣起来。
她自幼跟着景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同他一道吃饭,便会被他逼着吃这些难吃的东西。
小的时候,他还会哄哄她,如今,便只会凶她!
“姑娘。”无怠小声劝道:“这凉瓜虽苦,却可除邪热,解疲乏,还能清心明目,姑娘用一些,对身子有好处。”
纪妍哭了片刻,这才重新提起玉筷。
绿蔬多数不好吃,凉瓜更是难以下咽,她不得不自己去盘中选一些平日爱吃的,诸如甜虾、海鱼还有炙羊肉这些,与绿蔬混杂,才能勉强下咽。
景翎早已放下碗筷,却不曾离桌,让无怠取了本书,坐在八仙桌边翻着书边看着她。
无怠暗暗感叹,殿下为了让姑娘多用些饭菜,也是用心良苦啊!
足足半个多时辰,纪妍才将自个儿跟前的饭菜尽数用了,乌鸡汤只吃了两口,她抬眸悄悄看了看景翎,小声道:“我实在吃不下了。”
“去静坐,看会书。”景翎眼皮也没抬一下。
纪妍起身,取了本书,在西窗边的软榻上坐了下来。
书房里烧了地龙,暖融融的,她昨儿个一夜未眠,又才吃饱了肚子,靠着软榻舒坦的很。
不过翻了几页书,她小脑袋倚着榻,卷翘的长睫缓缓覆下,竟打起瞌睡来。
“起来,去消食。”
不知何时,景翎已然站在了她跟前。
她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捡起掉落在地的书,站起身来。
景翎伸手牵她。
她却将手藏在了身后,当先往外走,口中别扭的道:“我自己走。”
景翎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微微皱眉,负手跟了上去。
春日,自是满园的生机与满枝的繁华,东宫的园子,遍地奇花异草,行走在其中,更犹如游览在画中一般。
纪妍却对这上好的景致熟视无睹,一路去了园内的莲池。
池边有一个五角凉亭,她从前心中烦闷时,常在这处喂莲池内五彩斑斓的锦鲤。
而景翎,也喜爱在这处眺望远处的景致。
她思量着景翎到这处,心里或许会畅快些。
景翎心里畅快了,她再问那绝笔信的事,应当便顺利了。
这个时节,莲叶儿才抽了细细的嫩芽,在碧波荡漾的莲池中随波轻摇,倒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纪妍倚在亭内的栏杆边,接过婢女手中的鱼食,有一搭没一搭的丢给下面争食的锦鲤。
至于景翎,她不用看也知,他一定是负手而立,正眺望着远处的春光。
她却不知,她背对着景翎时,景翎的目光其实都落在了她身上。
“泽昱哥哥。”纪妍心不在焉的喂了一会儿鱼,终于想好了如何开口。
还是这样称呼他一下吧,否则,他一个不高兴,她就什么也问不到了。
她转身,抬起清亮的凤眸看他。
“嗯。”
在她转身之际,景翎的目光投向了远处。
“你知道我娘留下绝笔信的事吗?”纪妍走近了些,仰起小脸,牵住了他的衣袖。
“嗯。”景翎垂眸,眼神在她细嫩绵白的小手上略了略。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上面写了什么?”纪妍黑曜石般的眸子湿漉漉的,宛如初生小鹿般无辜,牵着他袖子的手,轻轻晃了晃。
平日里,若是景翎兴致好,她这样撒撒娇,有些小事,他便不会与她计较了。
无怠在一旁,也是一脸关切,无意中却瞧见自家殿下的耳尖染上了一点薄红,且还似有缓蔓延之势。他忍不住悄悄笑了笑。此时,徐景松开了手,又抬手看了纪妍的双眸。...
“你不是已经查到了吗?”景翎的清越的目光越过她,再次望向远处。
纪妍怔怔地望着他,牵着他衣袖的手蓦地松开,凤眸之中聚起盈盈水光,张了张柔嫩的唇瓣,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已是颤抖的几乎不成声:“你早就知道了?”
她不敢置信,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景翎竟然早就知道她娘是被贺氏害死的,却又为何不告诉她?!
“嗯。”景翎轻应,并不瞧她,只道:“姨母将你托给母妃,盼你在喜乐无忧中长大,是以特意嘱咐母妃,不必告知你真相。
若贺氏实在欠妥,也须得待你及笄之后,才可将真相告知于你。”
因着宸妃与白月交好,景翎自幼便称白月为“姨母”。
而纪妍称呼宸妃,也是一样。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这十四年认贼做母?看着他们母子四人把持着我的铺子、肆意挥霍我的钱财?看着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这么多年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纪妍踉跄着连退数步,望着他早已泪流满面。
她看着他的眼神中,失去了往日的熠熠神彩,也没有了从前的倾慕与信任,有的只是心灰意冷。
她徐徐地后退,一直退到栏杆边,她还在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从来都不曾认识过的陌生人一般。
十二年,十二年的朝夕相处啊!
她以为,即使没有男女之情,景翎对她,应该也有几分发自心底的疼爱的。
可不料,真相却是如此的残酷。
这么多年,哪怕是景音欢、景明徽那样的朋友,也不会忍心看着她就这样被贺氏几人哄骗吧?
景翎却像一个看客一般,看着她将贺氏当成亲生母亲十二年!
景翎,你是不是没有心?
她微微喘息着,布满泪水的小脸一片苍白,胸腔之中憋闷的很,浑身的力气仿佛正在被一丝一丝的抽去,让她无法站立,她伸手扶着身后栏杆,缓缓的滑坐在地。
景翎快步上前,俯身抱她。
“你别碰我!”纪妍嗓音尖锐,抬手欲推他。
只是,她抬起的手尚未碰到景翎,便软软的垂了下去,纤细的身子也直直往地上栽倒。
景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口中吩咐:“无怠,着人去请太医!”
纪妍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娘,她素未谋面的娘。
娘果真像祖母说的那样,温柔贤淑,娘轻轻的唤她“心儿、心儿”,嗓音好像天上的云朵,又软又轻。
她好开怀,真的好开怀,她终于见到娘了……
“娘,你会不会怪我,这么多年认贼做母,没有给你报仇……”
她依偎在娘的怀里,娘的怀抱又温暖又安逸。
“傻孩子,那些都不重要,娘只希望你过的好……”
娘抬起手,轻抚她的额头。
她谓叹了一声,娘的手好暖啊,暖的好像冬日里的太阳,又好像四月里的风,轻轻柔柔吹拂在她的额头上。
“不要……娘!不要走……”纪妍偎在景翎怀中,两手死死抱着他探在她额头上的手,在睡梦之中哭出声来:“娘,娘别走……心儿好冷……”
“她发热了。”景翎抬眸看床边的太医院正徐景。
“殿下别动,姑娘这会儿没意识,您便由着她吧。”徐景伸出手,去摸纪妍的脉。
景翎默然,垂眸看着怀里小脸通红的人儿,乳香夹杂着蜜桃的甜香气浓郁扑鼻,她抱着他的手,逐渐止住了哭泣。
无怠在一旁,也是一脸关切,无意中却瞧见自家殿下的耳尖染上了一点薄红,且还似有缓蔓延之势。
他忍不住悄悄笑了笑。
此时,徐景松开了手,又抬手看了纪妍的双眸。
景翎抬眸望他:“如何?”
“敢问殿下,姑娘最近可是又受了寒?”徐景思量着问。
景翎顿了顿道:“晌午,她在书房伏案小睡了。”
“那就是了。”徐景点头道:“除此之外,还有陡然生怒引起肝气伤逆,气上而不下之脉象。
且下官细观姑娘瞳仁,又有悲愤气逆之色,因此而上焦不通。
姑娘受凉之后,本就伤寒郁结,再又悲怒交加,是而昏厥。”
“如何诊治?”景翎问。
“还用下官之前开的风寒药方,再辅以针灸。”徐景说着,开了自个儿的药箱。
他取出针包,边打开边道:“只是殿下需知,七情伤身。
姑娘原本身子弱,偶尔如此尚无大碍,若长此以往,不免伤及肺腑。
殿下还是要劝姑娘,平日情绪不可太过。”
景翎颔首应下。
徐景走后,景翎亲自给纪妍喂了汤药。
无怠去书房将一应的公文都搬到了西寝殿,景翎批阅着公文,直守着纪妍到天色入夜。
纪妍还是不曾清醒,发着烧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
景翎守着她,夜里又给她喂了两回药,直至寅时将至,她才睡的安稳了些。
景翎终于得已去东寝殿小憩了片刻,清早起身上朝前,他又去西寝殿查探了一番,才步履匆匆的去了。
待他回东宫,已然将近午时,才至大门前,便瞧见无荒伸长了脖子,正在大门口翘首以待。
“什么事?”他翻身下马。
自然有仆从接过缰绳,牵走了马儿。
“殿下,姑娘醒了,正闹着要回家呢!”无荒忙上前禀报:“您快去瞧瞧吧!”
景翎闻言,便往寝殿方向而去。
无怠同无荒一路小跑跟着。
“如儿见过太子殿下。”周羡如迎面而来,朝着景翎款款一礼。
“何事?”景翎淡淡问。
周羡如望着他,杏眼亮晶晶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殿下,如儿听闻纪姑娘病了,想同殿下去瞧瞧纪姑娘。”
“你与她相熟?”景翎望着她,眼神淡漠清冽。
“那倒不是……”周羡如只觉得他眼神冷的很,叫她如置冰窖,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我只是想着,大家同在东宫受教,应当互相关照……”
她一时紧张,连一贯在景翎自称“如儿”都忘了。
“周姑娘只需在澹蕤院做好功课,交给无怠便可。
东宫旁的事情,皆与周姑娘无关。”景翎淡漠地打断她的话:“如若再有违背,莫要怨东宫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如儿不敢……”
周羡如叫他通身迫人的气势压的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朝他跪了下来。
景翎不再做丝毫的停留,径直朝着寝殿方向而去。
“太子殿下当着就那么在意纪妍吗?”周羡如回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几乎绞烂了手中的帕子。
“姑娘,太子殿下并不曾维护纪姑娘啊!”吉祥同如意上前扶起她,口中讨好道:“依着奴婢看,殿下大抵是在朝中遇到了什么不如意之事,才会如此。”
“如意,你以为呢?”周羡如看向如意。
她这两个贴身婢女,她更信任如意,只因如意说话做事颇有见地,而吉祥却毫无心机,甚至口无遮拦。
“奴婢以为,吉祥说的有道理。”如意低头回道:“方才,太子殿下只同姑娘说东宫的规矩,并未提起纪姑娘半个字。”
吉祥悄悄撇了撇唇,如意就会捡着她的话说,这明明就是她先看出来的。
“走。”周羡如看着远处,景翎已然在路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景翎踏入西寝殿。
殿内,婢女们跪了一地。
雕花拔步床前的踏板上,散着不少青釉碗的碎片,褐色的汤药流的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纪妍斜倚在床头,小脸煞白,平日粉嫩的唇瓣也有几许干裂,瞧着憔悴又可怜。
糖糕正在床前,俯身小心翼翼的劝说着。
糖果端着一碗汤药,站的远远的,生怕这一碗也被姑娘摔了。
见景翎进来,众人忙磕头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景翎上前,接过糖果手中的汤药吩咐:“收拾一下,都下去吧。”
众婢女忙磕头,起身收拾了一番,退了出去。
呵呵,贺氏可真会起名字,想男,来男,想来了个纪术,她会让纪术不学无术的!“嗯。”景翎颔首:“你既要在家中,功课不能废,我安排了婢女,每日布置的功课让她送来。”他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景翎端着汤药,捏着银匙轻搅,缓步行至床前。
纪妍望着他走近,眼尾微红,下意识的往后躲。
无论她告诉自己多少次,往后不必怕景翎了,但一见他,却还是近乎本能的害怕,景翎对她简直是血脉压制。
她小的时候,叫贺氏惯坏了。
若是有一个不顺她的意,便要哭闹,使性子,摔东西。
而贺氏不仅不阻止她,还滋长她道“七姐儿不高兴了,摔些东西也没什么的,左右咱们七姐儿有的是银子”。
后来,景翎教导她,有话要好好说,不许胡乱使性子,更不许摔东西。
若有违背,便要打她手心的,也确实打过好几回。
这些年,她改了。
除了上回周羡如抢她的兔子灯,她摔了一次之外,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发脾气了。
景翎在床沿处坐下,抬眸望她。
“你,你又要打我是不是?”纪妍转过小脸看着床里侧,一咬牙将小手伸了出来:“你要打便打,打完放我回家。”
不就是挨打吗?
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了,这么多年,景翎眼睁睁看着她认贼做母,景翎对她连陌生人都不如。
挨了这顿打回家去,她以后就一辈子也不来东宫了。
手上一重,是景翎将药碗放在了她手心。
他语气淡淡:“不烫了,用了。”
纪妍看着那大半碗褐色的汤药,怔了片刻:“我用了,能回家吗?”
“嗯。”景翎颔首应了。
纪妍仰着小脑袋,想将汤药一饮而尽。
可终究是高估了自己,喝到一半时,她便苦的想吐,眼泪顺着小脸直往下滚。
她从小就不肯吃汤药,从前病了,都是景翎看着她,一口汤药一口蜜糖水,这样的一碗汤药要吃小半个时辰。
她想着过往,将剩下的半碗汤药硬灌进了口中的。
“我喝完了。”她强忍着口中的苦涩与胃间翻滚的呕吐欲,一只手擦眼泪,另一只手将空碗对着景翎。
景翎接过碗,取了一颗乳球狮子糖喂到她唇边。
纪妍偏过小脑袋躲过了,眼尾红红:“请殿下先出去,我要起身了。”
太苦了,她快要抑制不住胃中的翻滚了。
景翎不言语,修长冷白的手捏住她下巴,将糖喂进她口中。
下一刻,纪妍便欲将糖吐出来。
以后再好吃的糖,只要是景翎给的,她便不吃。
“不许吐。”景翎眸色清冽,语气泠泠。
纪妍红着眼圈瞥过小脑袋,不看他。
乳球狮子糖特有的香甜在舌尖化开,缓缓的驱走了口中的苦涩,顺着喉头往下,也抑制住了她胃中的翻滚。
“回去打算如何做?”景翎问她。
“见机行事。”纪妍垂眸,卷翘的长睫轻颤如蝶翼。
她本想说“与你无关”,但怕说出来,景翎不放她走。
景翎淡淡望着她,似乎对这四个字不甚满意。
纪妍又换了四个字:“徐徐图之。”
“说细些。”景翎道。
纪妍克制住心中的烦躁,小眉头微蹙,不情不愿的开口:“贺氏掌家多年,根深蒂固。
我若是直来直去,硬与她作对,必然打草惊蛇,想再动他们难于上青天。
他们有母子四人,而我只有一人,我打算逐个击破。
姜是老的辣,贺氏自然是最厉害的,所以放到最后。”
景翎平日教她策略,常会将许多事如此细剖,讲与她听。
每回景翎要她“说细些”,便是在考究她。
“打算由谁入手?”景翎又问。
纪妍黛眉蹙的更紧,耐着性子道:“纪香楠虽颇为自负,但有几分算计,她最像贺氏。
纪莱楠是中间一个,不如长女纪香楠得重视,又不如幼子纪术得宠,性子乖张,是最不得贺氏疼爱的。
若是有机会,就先从纪莱楠下手。”
呵呵,贺氏可真会起名字,想男,来男,想来了个纪术,她会让纪术不学无术的!
“嗯。”景翎颔首:“你既要在家中,功课不能废,我安排了婢女,每日布置的功课让她送来。”
他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我说了往后不用你管,我会去陛下跟前说清楚的。”纪妍终于忍不住了,望着他的背影,喊了出来。
景翎瞒了她这么多年,她恨他,她再也不想见他了,教导什么的,也不必了!
“在你说清楚之前,依然归我管教。”景翎足下微顿,没有回头。
纪妍瞧着他出去了,气恼的将床上的枕头砸在了地上。
“殿下。”出了寝殿,无怠才敢开口:“您为何不告诉姑娘,白夫人当年还给您留了一封信……”
他瞧见姑娘同殿下闹,这心里火烧似的。
景翎侧目淡扫了他一眼。
无怠一缩脖子,不敢多言。
*
纪妍才回到鸣鹿院,贺氏便登门了。
“母亲!”纪妍瞧见贺氏,便奔了过去,牵住她的手,凤眸弯成了小月牙,一如从前的亲热。
她知道贺氏的厉害,在贺氏跟前,她绝不能露出丝毫端倪。
“我的七姐儿。”贺氏一脸关切的打量她:“我听说你在东宫病了,可急死我了,怎么样?没事吧?可还难受?”
“母亲不必担忧,只是不小心着凉了,吃了徐院正开的汤药,已然好的差不多了。”纪妍笑着回。
“脸上都没什么血色,还是要好好养一养的。”贺氏心疼不已:“你娘做法事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命人去菩提寺办了。”
“谢母亲,母亲真好。”纪妍凤眸盈盈的望着她,满是孺慕之情。
这些年,贺氏就是用这些“体贴”的手段,将她哄的服服帖帖的。
“母亲待你好,都是应当的。”贺氏笑道:“这家里,过的可都是你的日子。”
“都是一家人,母亲做什么这样说。”纪妍噘起小嘴,假意不满。
贺氏的高明之处,便在于此。
贺氏不仅暗地里侵吞她的财产,且还明着说,叫她心甘情愿。
不过那是从前了,往后,属于她的东西,她会一样一样拿回来的。
“过几日,就是探春宴了。”贺氏笑言:“你两个姐姐今儿个去预备了首饰。
到时候你身子应当也养的差不多了,不如一道去散散心吧?”
“好。”纪妍点头应了:“不过,我没有银子买首饰啦!”
“我今儿个来,就是给你送钱来的。”贺氏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朝着婢女抬了抬手:“这个月,当铺那里的收益不高,先少给你些。
等年中的时候,庄子上那些良田、山林的供奉上来,再给你补上。”
往日,纪妍忙于在东宫做功课,回到家中,也有各种课业要学,寻常的宴会一概都是回绝的。
只有如闻喜宴那样的宴会,太子景翎会带着她去赴宴。
今儿个何故答应的如此爽快?
“不碍事,够用就行了,谢谢母亲。”纪妍朝着糖糕招了招手,笑着解释:“泽昱哥哥说,我明年就及笄了,也可多出门走动走动了。”
她能猜到贺氏疑虑,这个时候,景翎是最好的挡箭牌。
糖糕上前接了黑漆雕金托盘。
“太子殿下说的对。”贺氏笑着点头:“如此,那你预备一下,到那日母亲带你同你姐姐们一道去。”
“好。”纪妍乖巧应了,起身送她:“母亲慢走。”
“姑娘。”贺氏一走,糖果便忍不住开口:“这一回,二夫人送来的金瓜子,只有之前的一半,银票也是。”
“先用着。”纪妍不以为意:“替我更衣,我要去瞧祖母……”
“姑娘,大夫人硌血了,老夫人请您过去。”
守门的小婢女在门口禀报。